《节气歌》里说的谷雨种大田,指的是中原一带的农事。从中原说,纬度越往北农作物生长期越短,早播,地气不济,粉籽,下种晚了,庄稼贪青。以东北的温度,下种至少要比中原推后七八天。东北形容半吊子不成熟,说差半拉节气。
地边的青草芽将冒嘴儿,田里酸浆刚露头儿。
年年儿这时候,父亲领着我随社员上地。
清明谷雨,冻死老鼠。天儿还很冷,北方的寒潮尚未褪尽,一忽冷一忽热的,夹衣,棉服,翻毛皮袄,乱穿衣。
两挂大马车载着木犁点篓,牲口曳着脖子往前走,轱辘陷了多半个,大绳都绷直了。到地,搬农具,抄粪箕,往垄沟攘粪,卸马,拴犁套。马不大情愿捎进犁套,大鞭一扬,猛扽撇绳,“吁、吁”两声,打里儿的马一激灵,精神起来,套绳贴着地刷地一抖,带起一溜尘土。牲口上垄,较着劲往前拽。一犁下去,黑黑的土地开了怀儿,白生生的草根儿,躺在天日下晒着,再一犁回来,合成一个浅垄,黑土恰恰搭界。
父亲挎着点篓,抓半把玉米种子,虚捏着,碎步捯,一步一埯,步子踩得着实,种子埯得稳当。三两粒一伙儿的种子,从父亲大粗手里滑进还有点湿凉的地里,脚窝窝里安了家。
耲谷子糜子,前面赶套扶耲捋粪肥,后面点籽踩格扶拉绳,一字排开,像舞龙,又像出征,赶上天干物燥,尘土生烟,打着旋儿往前跑。
一气活儿下来,社员地头歇了,抽烟儿磕鞋耍嘴皮。队长怂恿年轻社员:“不想听书了?快卷根儿烟,让你六叔抽几口儿,撂一段儿。”年轻人围拢来,抬脸儿央告父亲。父亲坐人堆儿中间儿,不架鼓,干板儿擂:秦琼落难卖马。一段下来,脖筋又粗又红。
掐着点儿,掯到节骨眼儿,父亲收口撂段儿。
队长起身,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,“呸、呸”,往手心啐两口唾沫,领社员上垄干活。
父亲下气活儿不下垄,身子靠在钢轴车的轱辘上眯觉。父亲睡不实,隔一会儿睁眼看看我,怕我冷着,起身走到山坡上,用脚踢起几块露头的朽木疙瘩,怀里抱着到地头儿,笼起一堆疙瘩火,回身从麻袋里掏出一小把苞米种烧苞米花。苞米种子从火堆里“砰、砰”往外蹦,我绕着火堆转圈儿捡苞米花吃。烧糊的苞米花把我一双小手染得黑黑的,小黑手一擦汗,弄了个小花脸儿,黑一道儿白一道儿的。父亲低头拿手指点点我的脑门儿,咧开嘴,憨憨地笑了。
会说书讲古的父亲,吃香的喝辣的。南北二屯都踅摸听父亲说书。
哪个村请父亲,队长嘴里像含个粪蛋子,不吐痛快话,多少闹着点啥,才肯松口。
我家翻盖房子,父亲相中了北屯万木匠的手艺,俩人换工,父亲去北屯说书,万木匠到我家打门窗。一套三间房的窗户门,万木匠足足干满了仨月。北屯社员不肯让父亲回来,暗中撺掇万木匠磨工。父亲领着我在北屯说书吃派饭,家家好吃喝供着。万木匠到饭点儿紧往北屯子赶,到父亲吃饭那家跟着蹭。天天如此,万木匠和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吃了一季的香。
我十三那年,生产队解体,入秋分的青苗,单干了。
一户一畜,支不开套。我家和大哥大姐家搿犋。
清明前,二哥早早把粪送到田里,拴齐犁套。
谷雨临近,二哥急得站不住脚,里外屋走撞,不住嘴儿地念叨:“这天咋还不下雨?”母亲在外屋门口打食喂猪,回头扫一眼二哥:“别着急,再等等,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。”嘴上稳着二哥,母亲心里也没谱,手拎舀猪食的葫芦瓢,望天儿,瞅一眼,又瞅一眼。
天应节气转。
来源: 内蒙古日报